多年后,记忆里最美好的时光,却是一生中最为落魄的那段日子。 十多年前,我住在一处破败的小院里。土房的边墙开裂,夜晚,月光轻易挤进来,照亮我酒后的鼾声;老鼠在地面和衣柜自由出入,有时,奇迹般把麦子搬运到锅灶旁;屋檐下,蜘蛛竟然能够捕获蝴蝶,在点缀着苍蝇和蚊子的素描八卦图上,增添跃动的色彩。三堵院墙,是风的木马,是雨的跳台,是空气流动和对撞的竞技场;院墙下面,齐腰的荒草丛中,掩藏数万蚂蚁的伏兵,致使毛贼望而却步;院墙上面,酥软的土坯,偶有邻舍的花猫寻游,留一行梅花爪印。一棵七枝八杈的沙果树,是麻雀的广场,红扑扑的果子,在鸟儿的歌唱和舞蹈中,引逗着四邻的儿童。 这生机勃勃的小院,在我彻底失业的那个秋天里,成为寸步不离的巢穴。我没有多余的钱,把这里变得更加附和世俗的标准;我没有更多的耐心,把这里荒芜的一面剔除干净。或许,我可以到山脚下挖一车黄土,把土墙的缝隙勾住;或许,我可以拔掉院里的杂草,种一畦黄瓜,省掉一周的菜钱;或许,我可以把树上的沙果摘下来,摆到集市上,挣来一天的口粮。然而,我没有。我知道,上帝如果让我死,即使吃掉院子里所有的生灵,也同样是在苟延残喘。在家财散尽、走投无路的这一刻,倒不如潇洒自如地体味一下生活的颓废之美。 这并非懒汉的哲学,蜷缩在这破败的秋天之前,我肩负过无数次生存的负累。工种不同的劳动,彻底驱散我身体中的懒惰。我虽然消瘦,肌腱却格外发达。我可以单手扶着自行车把,在人流中自如穿梭,车架上拖着三筐啤酒;我可以在六十度高温的车间里连续工作,致使伏天正午的骄阳变成冰轮。有一年夏天,我蹬着一辆装满水果的板车,遭遇一名五大三粗的劫匪。他假扮联防队员,要查验我的暂住证和板车执照,在我拿不出这些东西之后,他伸手向我索要罚款。我从腰里抽出一件东西来,那是我的皮带。即使当时已经骑行出满头大汗,皮带的铁头,还是把大汉水桶般的胳膊抽出伤疤。也是那年夏天,也是蹬着那辆板车,骑行五公里后,我一头载到路边的林荫里呼呼大睡,由于裤口开裂,引来一名同性恋者。他躺到我身边,摸着我一周没刮的络腮胡子,用挑逗的语言刺激我的心智。他身上散发着浓烈的香水气味,呛得我睁不开眼睛。我轻轻一巴掌,就打出了他的牙血。还是那年夏天,由于连日高温,西瓜的价格暴涨,我拼命蹬着板车贩运,太阳还没落山,我晕眩在菜市场的摊位前。一位好心的大妈,把手中的矿泉水淋到我脸上。仅仅一个夏天,仅仅一辆板车,便可以倾诉出如此多记忆犹新的故事。几堵土墙,几根茅草,又岂能灭杀我的勤劳? 在经历了命运无数次捉弄后,我的意志反而更加坚强。而直面生活,有时并不需要虚假的誓言,也不需要无谓的攀爬。于是,在那个秋天,我停下蹒跚的脚步。我这只顽皮的青蛙,在经受了风吹浪打之后,真的累了,需要在遮风挡雨的巢穴中,积蓄新的体能。小院,成了一口天井。 这是一段惬意的时光,我坐在院子里,不止能看见蓝天和白云,不止能听到虫鸣和鸟唱,也能想象出外面的精彩。五彩斑斓的世界,以小院为圆点,向四周延伸出去,越过土墙,由近及远。邻舍,砖瓦到顶的房子里,是嘈杂的欢笑和哭泣;金灿灿的麦浪和黄悠悠的秋草里,镰刀收获着喜悦,牧群等候沮丧;翻越那一圈山脊,与几只雄鹰和数行鸿雁一起翱翔;高大的钢筋水泥建筑呈现出来,拥挤的泊油路上,蚂蚁一样的车流在蠕动,破旧的板车夹杂其中。不要停歇,让思想抵达可以企及的地方。穿过有氧层,穿过臭氧层,穿过无氧层;放手嫦娥的衣袂,超越后羿的神箭,横渡阻断牛郎织女的河流。一座小院,在脱缰的思想里,绝不会是藩篱和囚笼,而是宇宙爆炸之初的奇点,或者,是宇宙坍陷之后的黑洞。 置身于秋日的小院里,春风、夏雨、冬雪并不是心头的伤疤,而是充实生命的年轮。看淡了苦难,何须担忧早生华发、平添皱纹?我的房子,并不面朝大海,也未春暖花开。院子里的我,只有一把红棉吉他。结婚时,恋人知道我喜欢唱歌,就执意用婚纱照的钱买了吉他。洞房之夜,本来该挂双人照的床头,挂着一把六弦琴。许多年后,所有家当都不值钱了,只有吉他的价格却翻倍增长;许多年里,琴腔中都有一对男女窃窃私语的共鸣声,把蜜糖般的日子一再复制。 我终于明白,妻子当初买琴的决断是何其明智。 我像热爱婚姻那样热爱着那把吉他,因此,我很会弹吉他。那个秋天,我整天坐在沙果树下弹奏。音乐一起,树叶啪啪落下,树枝上飞走了麻雀;弦音抽打着土墙,尘土溅起的地方,邻居大妈捂着耳朵骂我有病。于是,我的激情燃烧得更旺,用疯狂的扫弦奏一曲摇滚。直到秋虫都哑了嗓音,偷摘果子的儿童恐惧地蛰伏到墙外,我才止住音符。我发现,四周一下子静谧到黯哑,唯有我的心跳还那样强健。琴弦上鲜红的指血,惊吓了整个世界,浪漫的代价,让现实退避三舍。 安静下来的世界,如一匹受惊的野马耗尽体能。我是驾驭一切的骑手,竟然用意志的缰绳,让时间静止。我看不见太阳在行走,看不见风在拥挤,看不见草在拔高,看不见果子在垂死。就连河水都停止了流动,就连人潮都定格成照片,就连整个星球都不再转动。宇宙中,一切引力都失去了方向,虚幻的影像凝结成真实的质子。唯有琴声在流淌,穿透秋日的风景,把忧郁的时光打磨成心脏的模样。濒死的肉体,灵魂在乐曲声中出窍,盘旋在高空变成上帝,俯视着芸芸众生。 那个秋天,日头是古佛,月亮是青灯,破败的小院成为修真的庙宇。一棵并不苍老的菩提树下,琴弦是我的木鱼。行走的、爬行的、飞翔的、悬空的生灵们,静听我讲经送法。我在阴阳两界的交汇处,顿悟了人世的悲喜,参透了生命的真谛。而顿悟和参透,必须以活着为前提。于是,在最后一片树叶落下后,我踏着一场初雪,背起行囊离家出走。 数年后,我困在真正的囚笼中,一个钢筋水泥制成的盒子,把我悬在半空。这时的我,如果在屋子里找到老鼠和蜘蛛,一定会毫不犹豫地把它们掐死。即使阳台上的橡皮树和虎皮令箭,也在剪刀的规矩里,不能自由生长。我所有的房间,连蚊子的歌声都听不到,空气中,弥漫着清洁剂的化学味,再没有蒿子和马莲的香气。于是,我到公园里散步,到健身广场跳舞,到酒馆里买醉,到歌厅里嚎唱,试图用新的体验获得浪漫。但我去过的地方,人造的痕迹破坏了自由的野趣,游戏规则让一切破败完美起来。空间和时间,再无法留下深刻的印象,更不会勾起奇妙的回忆。 我数次穿过喧闹的街巷,与那些脸上挂着疲惫的人们擦肩,寻找到旧居。在那个生与死纠缠、黑与白颠倒的地方,看到的,却是一排崭新的楼房。我好想念那处已经拆掉的小院,想念柜子里的老鼠和屋檐下的蜘蛛,想念院子里那棵成了烧柴的果树和树上的麻雀,想念偷果子的孩子和已经变成骨灰的邻居大妈。我尤其想念,飘荡在十几年前的秋日里的琴声。如今,我的指尖已经退化到只会敲响键盘,那把老吉他,锁在地下室里,与废品和平共处。 那处破败的小院,那个颓废的秋日,在时间的进程中,终究成为记忆。记忆中,竟然奇迹般珍藏着一份美好。 |
(责任编辑:红枫网络) |