我对私塾更直观的印象,则来自先祖父科凤公。先祖父科凤公是1920年生人,他的外祖是我家乡清末民初著名的私塾先生。科凤公仅随外祖读过一年私塾,但却是那个年代我们月下村(月下是花山下面的自然村)唯一的文化人。科凤公能写大字,会打算盘。村里人写书信,都找他代笔。逢年过节、婚丧嫁娶,所有的文字,也都出自他手。因为我是长孙的缘故,祖父写字时,我总在一边陪侍。有时帮祖父打下手,譬如牵纸、叠格子。祖父一边写,一边念给我听。对联写好之后,嘱咐我挨家送去,将对联念给人听,并监督人家贴好——既不能将两副对联贴混,也不能将一副对联的上下联贴反(上联一定要贴在右手边)。我从小比同龄人字认得多一些,大约得益于此。祖父写大字,从来都是悬肘,且只写真书(又称正书,楷书),从不连笔。祖父所写对联,多是五七言,据祖父说都是他外祖写过的。在一边看得多了,我至今记得一些,譬如孝联“守孝不知红日落,思亲常望白云飞”、厨房联“烹煮三鲜美,调和五味香”。我印象最深的要数祖父念对联的调子。祖父念对联,是有节奏的:一般是两字一节,偶尔是三字一节。而且节奏有长有短,错综搭配,和学校里老师教我们念书完全不同。此外,祖父念对联的字音也很特别,既不是我们学校里教的“塑料普通话”,也不完全是方言音。 少年读经有利于培养传统文化修养 祖父有时候给我讲道理,会引用书上的话,还专门加上一句——这话是孔夫子说的。祖父见我好学,每每也额外教我念几句“赵钱孙李”“天地玄黄”。祖父引用书上的话,或者教我念“赵钱孙李”“天地玄黄”,都用一种很特殊的调子。他过世之后,我再没听过有人这样念书;直到上个世纪末,在北京大学遇到先师莎斋夫子(吴小如先生)。莎斋夫子比科凤公小两岁,是著名文史专家。我常去莎斋夫子家里听他讲书。第一回听莎斋夫子念诗,念的是清人的“一树绿能遮两岸,点尘红不到深山”,当时我就惊呆了——莎斋夫子念诗怎么和我祖父念对联一个样呢!也是节奏分明,略带拖腔,有的音长,有的音短。我神思恍惚,差点儿以为是在听先祖父科凤公念对联。我跟莎斋夫子投缘,大约与此情结有关。莎斋夫子给我讲旧诗的声律和对仗规则,我一听就懂。我向夫子请益,凡是念古诗文,也很自然地和他一样用“依字行腔,平长仄短”的传统诵读法。莎斋夫子念古诗文的腔调,唤醒了我少年时代的记忆。几乎在顷刻之间,我意识到中国旧诗的声律特征是半逗律和二字拍;忽然明白先祖父是用传统吟诵调念对联。科凤公从外祖念一年私塾,是用吟诵法念“三百千千”。他读的字音,是传统文读音。明白之后,我不由得对传统私塾教学佩服得五体投地。单就培养传统诗文修养来说,私塾的教学效果实在是太好了。祖父的经历,也让我意识到童蒙诵读是何等的重要:一个人的传统文化修养,往往取决于少年时代有没有诵读过经典。我后来关注传统私塾教学并致力于传统文化教育,都与这一认识相关。 莎斋夫子说他也念过私塾,是由其尊人(对他人父亲的称谓)玉如公请佟厚斋老先生上门授课的。佟老先生是旗人,人很好,当时没有工作,生活困难,玉如公便请他上门做西席,教两位公子念书。莎斋夫子当时十岁,念《孟子》;弟弟小一些,念《弟子规》和《龙文鞭影》。佟先生教《孟子》,是一句一句地讲。莎斋夫子当时在汇文一小读书,私塾是在家才念,一周三次课,并没有念多久。其实,莎斋夫子的启蒙教育更多的是家学。自上小学起,每天晨起盥洗之时,玉如公口授绝句一篇,用的本子是王渔洋《唐人万首绝句选》,也用《唐诗三百首》。玉如公教读唐人绝句,用的是传统吟诵调。坊间流传有莎斋夫子的两篇杜诗吟诵音频,我问莎斋夫子,回答说系其尊人玉如公所授。玉如公幼时跟南京的先生读私塾,当是南京一带的吟诵调。莎斋夫子15岁时曾休学一年,在家念书,每天念古文两篇,以背诵为主。用的本子,以《古文观止》和《古文辞类纂》为主。莎斋夫子学养深厚,便是得益于青少年时代的诵读功夫。 |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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