近日,口述历史作家周海滨的新作《失落的巅峰:六位中共前主要负责人亲属口述历史》中,张闻天之子张虹生讲述了张闻天在肇庆鲜为人知的六年流放生活,和“肇庆文稿”得以保存的过程…… “文革”开始后,在北京的父亲,遭到一次又一次批斗,并被“监护”了523天,身心受到严重摧残。 1969年10月20日,有人向他们宣布解除“监护”,遣送广东的中小城市,限三天之内离开北京。10月24日,他们带着养女小倩,在专案组的监送下,坐上了“北京—广州”的特快列车。 26日到达广州,暂住广州军区第二招待所。三天后,被送到离广州110公里的肇庆,住在市郊牛岗军分区干部宿舍的一所平房里,开始了岭南的流放生活,在那里,他们整整生活了六年。 父母被遣送广东肇庆实施软禁时,上面还通知张闻天的名字停止使用,另取化名,对外保密。父亲说,既然我是普通人了,就叫“张普”吧。这个化名一直伴随到他含冤去世。 1973年,我去看父亲,父亲当时的半导体,短波没有被去掉,因为可以熟练地使用英语和俄语等多国语言,因此他有时会收听外国电台的广播新闻,身边监视的人发现后汇报上去了。 上面就下文,禁止收听,后来他改用耳塞在室内听。当时,父亲的冠心病已经很严重了,除了隔日与保健医生下盘象棋,几乎没有其他活动,见到我,又开始谈论国家经济政策。 现在回想起来,印象最深的场景就是我从肇庆回新疆,他很舍不得,一直送我,送到半路他走不动了,坐在路边大口地喘气,双手捂着胸口,面色发紫。我自己去的码头,他一直在那儿看,看着我走远。 我回头几次看,他一直在那儿看,那是一种深沉的注视、使人心碎的注视。三十多年过去了,至今我仍记忆犹新。而以前,父亲从来不送我。 在肇庆时,父亲曾分别向我和蔚训、秀君等亲属谈到,他很想有一天能在大会上发发言,文稿将来能出出书,给决策者们作作参考,能再为国家做点什么。这样过去受我株连被打成“张闻天反党集团”成员和“右倾机会主义分子”恢复名誉后都能施展才能,更好地为人民服务。 父母生活上的艰苦也让人难以置信。他们的工资早在1968年受到“监护”时就已被扣发,存款也被冻结,以至于刚到肇庆时只能向军分区借款权当生活费用。他们每天的菜就是豆腐、青菜,鸡蛋都很少有。 三个月后,上面才发给他们每月一点“生活费”。即便这样,他们也是一星期甚至半个月才买一条鱼或一点肉。两位老人自己做饭,料理家务。 1974年夏天,父亲被允许参加地方党组织生活与工作。但不准打电话;不准与外面人员接触;不准离开宿舍区;甚至军分区机关放电影,也要请示后才能去看;监管人员每月都要往上汇报一次思想动态,有重大思想问题更要及时汇报。 父亲被监视得很严,干什么、写什么都是要汇报的。所以父亲写什么都是背着他们写。或许父亲比较有人格魅力,主要负责监视的警卫员对父亲渐渐佩服起来,对他的看管就放松起来,父亲就有机会多写一些文章。 由于比较同情父亲,这个警卫员后来就被复员了。临走时,父亲把一个收音机送给了他。 我一共去过肇庆两次,父亲跟我谈得比较多,他的“肇庆文稿”的基本思想都跟我谈过,因为当时我终究是上了大学的,在新疆也比较爱看书。 1971年9月13日,林彪出逃坠机身亡。父亲意识到“文革”的理论和实践已经宣告失败。从10月12日起,他开始秘密地写作一部近10万字的论述社会主义的文稿。这批理论文稿后来被称为“肇庆文稿”。 父亲在“肇庆文稿”中,总结了我国从“大跃进”到“文化大革命”的经验教训,系统地批驳了指导“文化大革命”的“左倾”错误理论,指出当时无产阶级政权最主要的任务就是为社会主义经济建设服务,不能“为革命而革命、为专政而专政”。 他针对“文化大革命”中乱揪乱斗、残酷迫害的错误现象,指出党内的错误和缺点,只能用批评和自我批评的方法来解决,“决不能用镇压的办法去解决”。 父亲说建国以后主要任务是发展生产力。阶级教育要不要搞呢?要搞,主要是思想教育,特别是干部的思想教育要搞。但他说思想教育不能用运动去搞,运动是不能提高人的思想的,而且往往起副作用。 在肇庆,父亲最大的乐趣还是看书思考,除了吃饭和散步,他从早到晚都在书房里。他一天的生活跟书分不开,看书、写笔记、写文章。我妈妈说,他写的文章太多,笔头快,他的文章总共算起来大概有五六千万字。 1974年夏天,“肇庆文稿”基本写成。父亲的外甥,在复旦大学经济系当教师的马文奇利用暑假,从上海过来。父亲让他誊写文稿。 回到上海后,马文奇为便于分散保存,接连抄了三份,藏在三个不同的地方。抄完后,他从原稿不连接的三处抽出六页留下,作为证据,其余都按父亲的嘱咐销毁。 父亲经中央同意,1975年8月25日深夜迁居到了无锡。1976年7月1日,父亲突发心脏病去世。 1976年9月,母亲到北京瞻仰毛泽东遗容。王震见到母亲说:“闻天同志是我们党的理论家,他写的稿子你千万不能烧掉啊,一定要保管好,如果不方便,把它放到我这里。”母亲就把一部分文稿寄存在王震那里。这样一来,“肇庆文稿”才得以幸存出版。 唯一遗憾的是,父亲想在“会上谈谈”的遗愿,成了永远的遗憾! |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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