故乡的老屋,充满童年的乐趣与温馨,在我的人生记忆中,总也挥之不去。
老屋所在的湾子,座落在鄂东大别山南麓的丘陵地带,既无险峻的峰峦、幽谷,亦无平坦的土地、平湖。但那一片片错落有致的村庄、一畦畦参差不齐的水田和旱地、一丘丘绿松覆盖的山岗,宛若一幅幅鲜活灵魂的水墨画,给人恬淡静雅的向往,更何况在这幅画中,有山坡上的牛羊觅食、村塘边的鸡狗相逐、村舍间的袅袅的炊烟,无一处不令人陶醉。
最令我记忆犹新的是湾子中间的那棵大朴树,直径一米多,需三四个成年人才能合抱住。每年夏天,庞大的树冠将半个湾子笼罩在绿荫之中,树下亦是人们纳凉休闲的最佳场所。树上,是鸟儿的天堂,一个硕大的巢穴座落枝丫,每到清晨和傍晚,鸟儿围着巢穴叽叽喳喳,这时我们都到树下仰望着,期待落下一枝鸟巢的横梁来。传说鸟巢的横梁是一枝仙木,如果捡了来,放在米缸里,那大米会常年满缸,怎么也吃不浅的。于是,这老朴树上的巢穴总是牵挂着我们敬畏和期待的目光。听老人们说,过去这大朴树是这一片庄园门口的标志,那时我们这个叫索八楼的湾子里,有八座小姐贵妇的绣楼,绣楼建在一片庄园中,可见其人丁兴盛,富裕繁华。但到了我们邱氏先祖迁居此地时,庄园已成为一片废墟,八座绣楼只剩一座看得见丈余高的废墟,叫筒子屋。我的先祖们在这里清除残垣断壁,烧荒垦土,重建家园,过着自积自足的生活。在我幼小的时候,还住在一栋上下三重、左右三橦的庄园式老宅群落里,但后来湾子里人口不断增添,分家越来越多,于是逐渐有人家改建自已居住的老屋,或搬出老宅到村子旁边另居室,这样,故乡的湾子扩大起来,老宅庄园不见了,那座惟一的筒子屋(绣楼遗址)也被拆毁,建楼的条石被分到各家做门框石。渐渐,老宅已毁得毫无踪迹,只有这棵老朴树巍然屹立在湾子中央,象一位勇敢的卫士,日复一日地守护着这个百年古村落。我有时在想,当年大办钢铁时,村里村外的许多树木都被锯掉烧火炼铁了,怎么独有这一棵躲过劫难呢?心中不觉对老屋的古树充满敬畏!
我出生的老屋,是索家楼(索八楼的别称)湾子正中间的一栋三连套堂屋的下堂屋,那时叫“下套”。下套与中套间有个天井,春天的时候,雨水淅沥,天井边的湿地上还长出绿茵。我的家在天井的左侧,也就是西侧。中下套东西侧居住的,都是本家叔伯房亲,还是土改时政府分配房产的原样没有变化。
老屋是土木结构,屋基砌着很高的条石,堑了很多土石后,才建起房间,所以从外面看,我家房屋的窗户安得老高老高的,象两层楼房似的。老屋青砖墙灰布瓦,没有雕樑画柱,亦无飞檐走兽之类的“土豪”建筑迹象,估计在庄园时代是有的,到我族先祖们来此时,被改建得简单化了。祖族世代务农,守着这里的一些薄田过日子,算是不富裕但也过得去的那种标准式农户。
老屋坐北朝南,背靠一座小山,叫屋后山,大门前是一口池塘,池塘很大,全塆人都在这口塘里洗涮。洗衣洗菜是这里,牲畜饮水也是这里,妇女涮马桶亦在这里。池塘上下都是一畦一畦的水田,我们叫冲田,阡陌的田埂弯弯曲曲,宽不盈尺。每天行走着赤足的乡亲,或放牧饲禽,或荷锄担禾。池塘对岸是一座小山包,叫对面山,山上树木不多,七零八落地散布着一些旱地,大都是集体的红苕、花生、芝麻地,也有一点各家各户的菜园地。春天的菜园子,园埂上芭茅茂盛,果树扬花;园子里果苗绿藤绕,蜂蝶翻飞,燕鹊吱吱,是我们最惬意的乐园。
我们那时的老屋,如果留到现在,绝对是人们旅游观奇的好景点。全塆四十来户人家,都住在连成一体的房屋中,塆落东西连片,房屋全长百余米,分三个大区域(三大栋),每一栋之间,有一条不足米宽的小垅子分隔,但从最东头一户人家的门口进去,可穿过各户,直通最西头一户人家的后门。每一大栋房屋的南北朝向,又分上中下三套,从前面(南面)的下套大门进去,依次步级而上,直穿三个套间,可能当年是依山而建,一套比一套地势略高,再从北面上套的后门出来。全湾子人家户户相通,家家毗邻,鸡犬之声相闻,饭菜香味共享,除了晚上睡觉各家关门闭户外,白天从不闩门。我和小伙伴们经常在屋子里玩捉迷藏,或模仿电影里捉特务,东跑西跳,吵吵闹闹,无论钻到哪家,大人们都视同已出,从不责备,有的人家还抓把零食塞到我们嘴里。我家当时有七口人,父亲虽常年在外地工作,但还算是湾子里的大户人家。土改时分给我家的老屋有两大间,一间是我们常住屋子,另外一间是下套与中套之间的厅堂,要从我家灶房上几步石阶才能进去,单独对外开了一扇门,平常是生产队放农具的库室,过年节时,或有手艺人来家做活时,我们家就到这间厅堂里摆桌吃饭。所以这间小厅堂于我家只算一半产权。
我家平常是灶房兼堂屋,我们总是从灶房门口出入。走出房门便是全塆的主要集会场所,也就是湾子正中间一栋老宅的下套厅,天井之上的中套,曾经是供奉邱氏宗祖、司令土地六神牌位的地方,到我懂事时,看到的是磨面的石磨、舂米的石碓、水车风播、犁耙锄掀等生产生活用具,下套放着一张方桌和几条木凳。过老历年时,大人们都要在此祭祀祖先。担任大队书记和小队队长的本家叔伯、堂哥,都住在这一栋里,所以经常在这里举行一些干部会议,研究大小队的事情。下套大门上空架有木板楼,供各户放柴草之用。楼板下面有几个燕子窝,年年春天,南飞的燕子便从大门上方的天窗进出,栖息在此。
堂屋中间的天井是我们小孩的最爱,井里始终有积水,各家的淘米、洗碗水都往天井里倒,大人们在田间捉到的乌龟、甲鱼、鳝鱼、青蛙等小动物就往天井里放,天井成了小水族馆,我们小孩不时用小棍在水里骚扰,它们也不惧怕。每逢下雨天,天井里的水由暗道流往门前约10米远的小池塘,而这些动物因有食物供给,常年生活在此,天晴就从石缝里钻出来晒太阳。
印象中,湾子里的人都象亲戚六眷一样,非常团结和睦,很少见两家人之间吵嘴打架的,就是有时小家庭里两口子吵嘴,全塆人都去扯劝,倒是经常看到人们互相借柴借米、借油借盐,甚至借菜借火的事情,某一家秤点肉回来做包面(饺子),也要添在碗里,往左邻右舍里送。在我出生的时候,已经实行人民公社了,我们湾子属于合作公社同建大队的一个生产小队。当时,全小队共有四十多户人家百余人口,除了主要是我们邱氏家族以外,还有部分易姓人家,一塆居住两姓,不分内外亲疏。我从出生起,在老屋住到八岁,后来老屋外墙腐蚀不堪,一遇大雨就要用尼龙纸遮挡,不然就有垮塌的危险,所以在上世纪60年代末期,我家拆掉旧宅,在原宅基上扩建了一幢明三暗六的土砖房,也就是我家第二届老屋了。
如今,故乡的老屋早已换了几茬人家,故乡的面貌也发生翻天覆地变化,童年的湾子只存在记忆之中,但那连片的老屋,以及老屋里温馨的时光,不时地在我脑海里浮现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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