石磨就那样安然孤寂地躺在小院的角落里,享受秋日阳光的温暖。野草从石磨的周围长出来,从石磨中心的洞孔钻出来,到秋天已经枯黄了,在秋风里摇曳着,如奶奶渐渐枯干的手一遍又一遍地轻扫着石磨。已经变黑的石苔,掩饰着石磨上的痕迹,让石磨变得更加陈旧而遥远。 老井早已经废弃了,井台上覆盖着陈年的枯叶。一台锈迹斑斑的手动水泵还静静地矗立在那里,仿佛永远停留在那过去的时光里。 阳光,从磨房屋顶上青灰瓦屋缝间和亮瓦片上倾泻下来,照在斑驳的土砖墙上,尘埃在光芒里乱舞。我被一缕光线照亮着,不因阳光在小院里游走,实为那些旧物在这个秋日下午所发的迷人光芒所诱惑。而这光芒,让我感到持续的亲切和温暖。 时间在消失,往事如野草在小院里疯长,开出一朵一朵五颜六色的花。老屋总是停留在我们人生的某个季节。而石磨,却永不褪色地在草丛里安静地躺着,阳光穿过满墙的爬山虎,透过岁月斑驳的痕迹,在石磨上反射出黯淡的光芒,沧桑而遥远,仿佛在诉说一个久远的故事。我像一棵小草,萎缩在石磨的历史里,看着时光从石磨上走远,思念着祖辈们的恩情。 我的童年,在石磨的“嘎嘎”声中长大。我听惯了父辈们那如石磨般沉重的叹息。看惯了奶奶和母亲躬着身子,双手推动石磨时划出的美丽弧线。年轻的母亲接过奶奶的手,推动着沉重的石磨,长长的辫子不停地前后摆动。石磨发出“嘎吱嘎吱”的声响,像一首悦耳的音乐。奶奶抱着一盆浸好的豆子或大米,坐在高高的木凳上,恰到好处的添上一勺。躲在奶奶身后的我,只看见两双手不停地挥动、忙碌、交织,如优美的舞蹈…… 逢年过节的时候,石磨就忙碌起来。奶奶把隔夜准备好的豆子和粮食一盆盆搬到磨房,父亲和母亲轮流着推磨。细糯雪白的米粉在大澡盆里厚厚的堆积着,奶奶用指头沾上一点,点在我的额头或鼻子上,活像个唱戏的小丑。奶奶和母亲说笑着,把米粉小心地舀进面盆里,加入烧熟的肉丁儿、大豆粒儿,用开水慢慢的搅和,再用手使劲地搓揉,最后做成一个个圆圆的米粑,做成节日的形状和一家人的快乐。 石磨是奶奶从北方嫁到我家时带来的一件嫁妆。青青的石磨,不知在深山中经历了多少年的风霜雪雨,经过石匠的钎削雕刻,刻出一条条凹陷的条纹,凿出滚圆的磨盘。奶奶生在北方的山村,在一次赶集中遇见了行走江湖的爷爷,于是便跟随爷爷浪迹天涯,走南闯北,生下我父亲后,奶奶就来到了爷爷祖居的小村子安居下来。爷爷依然在外闯荡,四处谋生,和奶奶天各一方。不论走到哪里,奶奶都一直把石磨带在身边,过着细水长流的清贫生活。石磨在嘎嘎声中悠悠旋转,奶奶种的豆子和粮食和着井水在石磨中碾碎,流淌出甘甜的汁液,奶奶的大半生时光也在石磨的嘎吱声中静静地流淌着。那些生活如石磨般沉重的日子里,奶奶常在磨房里低微的叹息,黯然的流泪。奶奶把自己的日子碾碎了,她推着石磨,艰辛地养育着儿孙,直到垂垂老矣。奶奶像一具石磨一样,劳苦一生,磨出生活的滋味,磨出岁月的年轮,磨出儿孙的日子,磨着对爷爷的思念。 岁月沧桑,不知什么时候,石磨被移到了墙角,就像一个被生活遗忘的老人,孤独地守在院子的角落。奶奶的恩情在磨房里,她的青春、欢乐、痛苦和爱也在磨房里,和石磨一起仍在过去的时光里流转。父亲做了很长时间的工作,奶奶仍坚持不肯拆去这间磨房。她的固执和坚决,也是一种缅怀么?如今奶奶和父亲一起生活在镇上的新居里,享受着现代文明。当我很多个日子坐在阳光下和老屋进行亲密交谈的时候,奶奶也回到磨房前,安静地坐在井台边,和石磨一起沉默。她的眼睛就像那口干枯的老井,深邃茫然,岁月在她的眼角刻下了丝丝缕缕的皱纹,缕缕的白发在阳光下泛着悠悠的光泽。我想,老屋和石磨,也许就是老人心中那流不走的时光,剩余在生命中的温暖。 石磨不再转动。我也远离了乡村的土地,告别了伴随我成长的石磨和磨房,在一个喧嚣的城市里寻找人生,苦苦为生活而奔波。沉浮久了,才明白能够还原生命的,还原健康和活力的,依然是土地和劳动、阳光和亲情,依然是石磨上那些流淌的液汁;才明白我的眼睛和心灵,为什么总在石磨和老屋留存的时光中,能够回到从前,感受到那亲切和温暖;才体会到奶奶对生命过往时光的那种留恋和念想。 |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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