岭 北 纪 行 [1]
元 张德辉[2]
 

　　岁丁未[3]夏六月初吉[4]，赴召北上。发自镇阳[5]，信宿[6]，过中山[7]。时积雨不止，有顷开霁。西望恒山[8]之绝顶。所谓神峰[9]者，耸拔若青盖然。自余诸峰，历历可数。因顾谓同侣[10]曰：“吾辈此行其速反乎？此退之衡山之祥[11]也。”
　　翌日[12]，出保塞[13]，过徐河桥[14]。西望琅山[15]，森若剑戟，而葱翠可挹[16]。已而由良门[17]、定兴[18]抵涿郡[19]，东望楼桑[20]蜀先主庙[21]。
　　经良乡[22]，渡芦沟桥[23]以达于燕[24]。居旬日而行，北过双塔堡[25]、新店驿[26]入南口[27]。度居庸关，出关之北口则西行。经榆林驿[28]、雷家店[29]及于怀来县[30]。县之东有桥，中横木，而上下皆石。桥之西有居人聚落，而县郭芜没[31]。
　　西过鸡鸣山[32]之阳，有邸店[33]曰平舆，其岭建僧舍[34]焉。循山之西而北，沿桑干河以上，河有石桥。由桥而西，乃德兴府[35]道也。北过一邸曰定方水，经石梯子，至宣德州[36]。
　　复西北行，过沙岭子口[37]及宣平县[38]驿。出得胜口[39]，抵扼狐岭[40]下，有驿曰孛（bèi）落。自是，以北诸驿，皆蒙古部族所分主也，每驿各以主者之名名之。由岭而上，则东北行，始见毳幕[41]、毡车[42]。逐水草畜牧而已，非复中原之风土也。
　　寻过抚州[43]，惟荒城在焉。北入昌州[44]，居民仅百家，中有廨舍[45]，乃国王[46]所建也。亦有仓廪，隶州之盐司。州之东有盐池，周广可百里，土人谓之狗泊[47]，以其形似故也。
　　州之北行百余里，有故垒隐然，连亘山谷；垒南有小废城。问之居者，云此前朝所筑堡障[48]也，城有戍者之所居。
　　自堡障行四驿，始入沙陀[49]。际陀所及，无块石寸壤。远而望之，若冈陵丘[50]阜[51]然。既至，则皆积沙也，所宜之木，榆柳而已，又皆樗[52]散而丛生。其水尽咸卤[53]也。
　　凡经六驿而出陀，复西北行一驿，过鱼儿泊[54]。泊有二焉，周广百余里。中有陆道，达于南北。泊之东涯有公主离宫[55]，宫之外垣高丈余，方广二里许。中建寝殿，夹以二室，背以龟轩[56]，旁列两庑[57]。前峙眺楼，登之快目。宫之东，有民匠杂居，稍成聚落。中有一楼，榜曰“迎晖”。
　　自泊之西北行四驿，有长城颓址，望之绵延不尽，亦前朝所筑之外堡[58]也。
　　自外堡行十五驿，抵一河，深广约什滹沱[59]之三。北语云“翕陆连” [60]，汉言“驴驹河”也。夹岸多丛柳。其水东注，甚湍猛。居人云，中有鱼，长三、四尺；春夏及秋捕之，皆不能得，至冬凿冰而捕也。濒河之民，杂以蕃[61]汉。稍有屋室，皆以土冒[62]之；亦颇有种艺[63]，麻、麦而巳。河之北有大山曰窟速吾[64]，汉言黑色也。自一舍[65]外望之，黯然若有茂林者。迫而视之，皆苍石也，盖常有阴霾之气覆其上焉。
　　自黑山之阳，西南行九驿，复临一河。深广加翕陆连三之一。鱼之大若翕陆连水中者，捕法亦如之。其水始西流，深急不可涉。北语云“浑独刺” [66]，汉言兔儿也。遵河而西，行一驿，有契丹所筑故城，可方三里，背山面水，自是水北流矣。由故城西北行三驿，过毕里纥都[67]，乃弓匠集养之地也。
　　又行一驿[68]，过大泽泊，周广约六七十里，水极澄澈，北言谓吾悞竭恼儿[69]。自泊之南而西分道，入和林[70]城，相去约百余里。 泊之正西有小故城[71]，亦契丹所筑也。
　　由城西望，地甚平旷，可百里皆有山。山之阴多松林，濒水则青杨丛柳而已，中即和林川[72]也。居人多事耕稼，悉引水灌之，间亦有蔬圃。时孟秋下旬，麦、麻皆槁。问之田者，云已三霜矣。
　　由川之西北行一驿，过马头山[73]。居者云上有大马首，故名之。
　　自马头山之阴，转而复西南行，过忽兰赤斤[74]（山名，以其形似红耳也），乃奉部曲民匠种艺之所。有水曰塌米河[75]，注之。
　　东北又经一驿，过石堠[76]。石堠在驿道旁，高五尺许，下周四十余步，正方而隅[77]，巍然特立于平地，形甚奇峻。遥望之，若大堠然，由是名焉。
　　自堠之西南行三驿，过一河，曰唐古[78]。以其源出于西夏故也。其水亦东北流。其西有峻岭，岭之石皆铁如也。岭阴多松林，其阳帐殿[79]在焉，乃避夏之所也。
　　迨[80]中秋后始启行，东道过石堠子，至忽兰赤斤。东北迤逦入陀山[81]。自是且行且止，行不过一舍，止不过信宿。所过无名山、大川，不可殚纪。
　　至重九日，王帅麾下[82]会于大牙帐，洒白马湩[83]，修时祀[84]也。其什器皆用桦木，不以金银为饰，尚质也。
　　十月中旬方至一山崦[85]间避冬，林木甚盛，水皆坚凝，人竞积薪储水，以为御寒之计。其服，非毳革[86]则不可，食则以膻肉为常，粒米为珍。
　　比岁除日[87]，辄迁帐易地，以为贺正[88]之所。日大宴所部于帐前，自王以下，皆衣纯白裘[89]。三日后方诣大牙帐致贺礼也。正月晦[90]，复西南行。二月中旬，至忽兰赤斤，东行及马头山而止，趁春水飞放[91]故也。
　　四月九日，率麾下复会于大牙帐，洒白马湩、什器亦如之[92]。每岁惟重九、四月九，凡致祭者再，其余节则否。自是日始回，复由驿道西南往避夏所也。大率遇夏则就高寒之地，至冬则趋阳暖薪水易得之处以避之。过以往，则今日行，而明日留，逐水草，便畜牧而已。此风土之所宜，习俗之大略也。
　　仆自始至迨归，游于王庭者凡十阅月[93]，每遇燕见[94]，必以礼接之。至于供帐、衾褥、衣服、食饮、药饵，无一不致其款曲[95]，则眷顾之诚可知矣。自度衰朽不才，其何以得此哉！原[96]王之意，出于好善忘势[97]，为吾夫子之道而设，抑欲以致天下之贤士也。某何足以当之，后必有贤于隗者[98]至焉。因纪行李[99]之本末，故备志之。
　　戊申夏六月望日，太原张德辉谨志。

注释：
　　[1] 岭北纪行：岭北，即塞北。公元1247年，由于声望隆于诸镇，而上达于庭；也由于元初勋亲旧臣史天泽的举荐；受犹在潜邸的世祖忽必烈召见，时任真定府参议的张德辉前往和林应对，沿途所记，遂有此文。
　　[2] 张德辉（1196-1275）累官金、元两朝，天资刚直，博学而有治国谋略。蒙古定宗二年（1247年），受忽必烈召见，前往和林，应对方略，因著《岭北纪行》传世。
　　[3] 岁丁未，即1247年。
　　[4] 初吉：朔日，即阴历每月初一。
　　[5] 镇阳：辽金旧名，宋真定府的别称，今河北正定县。
　　[6] 信宿：连宿连夜，也即过了两三天。
　　[7] 中山：战国、西汉中山国国都，今河北省定州市古城。
　　[8] 恒山：属阴山山系支脉，绵亘在河北省西北旧保定府西境，主峰在定县西曲阳县的西北，一名大茂山，五岳中的北岳。北宋时（960—127），恒山没于契丹，乃以山西浑源县的玄岳代替，明清因之。
　　[9] 神峰：应指天峰岭、神尖石等山岭。
　　[10] 同侣，应指同时被召的其他人。
　　[11] 退之衡山之祥：退之，是唐代诗人韩愈的字；韩愈拜谒湖南衡山南狱庙一时高兴，写诗云：“我来正逢秋雨节，阴气晦昧无清风。潜心默祷若有应，岂非正直能感通？须臾静扫众峰出，仰见突兀撑青空。”据此，宋代苏轼在《潮州韩文公庙碑》里有“公之精诚，能开衡山之云，而不能回宪宗之惑”。祥，指云开雨霁，天空呈现出的祥瑞之气。
　　[12] 翌日：第二天。
　　[13] 保塞：今河北省保定市保州老城。宋、辽对峙时期在清苑县（保定市东北马庄）置保塞军，后称保塞县。
　　[14] 徐河桥：今保定市北市区韩庄乡徐河桥村，市区北二环地段。
　　[15] 琅山：今称狼山、狼牙山，今保定市易县狼牙山镇。
　　[16] 挹：舀，把液体盛出来。
　　[17] 良门，即梁门，在定兴县南。
　　[18] 定兴：今保定市定兴县。
　　[19] 涿郡：汉高祖六年分广阳郡、巨鹿郡及恒山郡一部，置涿郡。郡治在今河北省涿州市古城。
　　[20] 楼桑：刘备故里称楼桑里。今涿州西南有楼桑村。
　　[21] 先主庙，指蜀主刘备庙，在涿州市玄德路大树楼桑村。
　　[22] 良乡，即今良乡镇，在北京西南20里处，是首都西南门户。
　　[23] 芦沟桥，即今卢沟桥，在北京西南约15公里处。
　　[24] 燕：1247年的燕京，乃是金海陵王改建的中都大兴府。用旧称，名为燕京路。
　　[25] 双塔堡：今北京市海淀区上庄镇双塔村。
　　[26] 新店驿：一名龙虎台，今北京市昌平区南口镇辛店村。
　　[27] 南口：居庸关关沟南出口。后文北口，即居庸关关沟北出口。
　　[28] 榆林驿：今北京市延庆县康庄镇榆林堡村，与河北怀来县交界。
　　[29] 雷家店：今河北省张家口市怀来县新保安镇。
　　[30] 怀来县：指怀来老城，1951年被官厅水库淹没。
　　[31] 芜没（wú méi）：掩没于荒草间。
　　[32] 鸡鸣山，即今张家口市下花园景区。
　　[33] 邸店，即客栈。
　　[34] 僧舍，指鸡鸣山西顶修建的永宁寺，始建于魏太和五年（公元231年）
　　[35] 德兴府，即今张家口涿鹿县老城，明、清谓之保安州。
　　[36] 宣德州：元宣德府治，今张家口市宣化区老城，城区濒洋河北岸。
　　[37] 沙岭子口：今张家口市宣化区沙岭子镇沙岭子村。
　　[38] 宣平县：今张家口市万全区宣平堡乡宣平堡村。
　　[39] 德胜口：也叫德胜关，即今天的万全城，当时的交通关隘，咽喉要地。
　　[40] 扼胡岭，即野狐岭，今河北省张家口市张北县城正南方向，毗邻207国道，距张石高速收费站约500米。扼胡，寓意遏阻外夷。
　　[41] 毳幕，即蒙古包。
　　[42] 毡车：一名黑车子，在车上起棚，上覆毛毡。古时多用黑色毛毡，故名。
　　[43] 抚州：今张家口市张北县老城。金设柔远县，后改抚州。元初也叫抚州，后改为兴和路。
　　[44] 昌州：今张家口市沽源县九连城镇古城。元初隶属于宣德府，中统三年（1262年）隶属于兴和路。延佑六年（1319年）改称宝昌州，仍属兴和路。《元史地理志宝昌州》有明确记载。
　　[45] 廨(xiè)舍：官署，旧时官吏办公处所的通称。
　　[46] 国王：据《元史 国王木华黎传》记载，国王应指元朝开国功臣木华黎次孙速浑察。
　　[47] 狗泊：也叫狗泺 ，又名克勒湖。今河北省沽源县九连城镇九连城淖，因形状像狗而得名。
　　[48] 堡障，即金章宗时，在北国边防所筑的界壕、边堡。界壕，就是在地上挖沟堑，作为阻挡战马的屏障。边堡，就是在交通要道上修筑的城堡，以供把守的士兵居住。
　　[49] 沙陀：应指多伦以北、正蓝旗及锡林郭勒盟、阿巴嘎之间的浑善达克沙漠。20世纪50至60年代，被称为小腾格里沙漠，70年代改成浑善达克沙漠。此沙漠中随处可见榆树、山丁子、绣线菊、山樱桃等乔灌木。沙陀，即沙丘。
　　[50] 冈陵丘：丘陵。《诗 小雅 天保》：“如山如阜，如冈如陵。”
　　[51] 阜(fù)，即土山。
　　[52] 樗(chū)：臭椿树。樗栎（lì），即臭椿与柞（zuò）树，比喻无用之材，也称樗材。
　　[53] 咸卤（xián lǔ ）：盐碱。
　　[54] 鱼儿泊（pō）：土名“答儿海子”，今内蒙古赤峰市克什克腾旗达里诺尔，或称达里泊。泊，也可写作“泺”，两字音义都相同。《口北三厅志》：“多伦诺尔正北三百五十余里，有池二处，河三道。其最大者，名达尔诺尔，周广二百余里。中有岛屿，为水禽聚集之所。东南四十里，曰岗噶诺尔，广四五十里，中有细流，与达尔诺尔相通。西北为蒿赖河，东北为公古尔河，西南为舒尔噶河，四处之水，分流入达尔诺尔，产鱼最盛。”
　　[55] 公主离宫：就是公主驻夏的行宫，是元太祖封给下嫁弘吉剌氏部落公主的消夏之所。张德辉过鱼儿泊时，弘吉剌氏在鱼儿泊驻夏的公主，应当是睿宗拖雷的女儿，忽必烈的姊妹也速不花公主
　　[56] 龟轩：应是中高而前后比较低矮的长廊，因龟的形状是背高而前后低下。
　　[57] 两庑（wǔ）：宫殿或祠庙的东西两廊。
　　[58] 外堡：应是金世宗大定年间（1161—1198年）修筑的界壕。
　　[59] 滹沱（hū tuó）：水名，即滹沱河，也作滹沲，发源于山西省，流入河北西部。滹沱河是一条古老的河，历史悠久，名称多异。
　　[60] 翕绿连：也译客鲁连、怯鲁连、怯绿怜、翕陆连，又作胪朐（lúqú）河、驴驹河、陆局河、龙居河、龙驹河。即今克鲁伦河，源出蒙古国肯特山，东流入中国境，注于呼伦湖。
　　[61] 蕃（fān）：通“番”，古代对少数民族的通称。
　　[62] 以土冒之：指用土建造房屋。冒，即覆盖。
　　[63] 艺：种植。
　　[64] 窟速吾：应为蒙语“窟刺吾拉”，或叫“哈刺温”。窟刺，即黑；吾拉，即山。
　　[65] 一舍：一种计算划分单位，古代以三十里为一舍。
　　[66] 浑独刺，即蒙古秘史中的“土兀刺”河，应是今天蒙古国中北部的土（图）拉河
　　[67] 毕里纥都：蒙语是“有智慧的”，或“有记忆力的”，应是用人名命名的地名。
　　[68] 又经一驿，应为“又经十一驿”，原文脱“十”字。
　　[69] 吾悞竭恼儿：蒙语“牛肚湖”“羊脯海子”之意，可能指今蒙古国鄂尔浑河上游东乌盖湖。
　　[70] 和林：又称哈拉和林、和宁，今蒙古国前爱杭省哈拉和林苏木，在今乌兰巴托西南，城濒临鄂尔浑河，建有额尔德尼召（明代在哈拉和林城废墟上建的喇嘛庙）。蒙古帝国第二代大汗窝阔台七年（1235年）在此建都。
　　[71] 小故城，应是唐代回纥的故城，契丹人对故城又加以修缮。
　　[72] 和林川，即元史（五八）地理志的喀喇和林河。也即现在蒙古国的鄂尔浑河，也写作鄂尔坤河、阿鲁浑河。有名的“突厥阙特勒碑”，即出现于鄂尔浑河沿岸。
　　[73] 马头山：应为鄂尔浑河与塌米尔河两河之间的一个山峰。
　　[74] 忽兰赤斤：红色的耳朵。忽兰，蒙语意思是红色；赤斤，蒙语意思是耳朵。
　　[75] 塌米河，即是现在的塔米尔河。位于外蒙古三音诺颜部的东北，源出杭爱山脉的库岭，向东流经三音诺颜。东北会库里克河，再折东北会鄂尔浑河，注入色塄格河。
　　[76] 石堠（hòu）：石头堆子，即蒙语的敖包，或叫脑包、鄂博。原来是草原上人们用石头、土、木棍堆成的道路和边界的标志，后来逐步演变成祭山神、路神和祈祷丰收、家人幸福平安的象征。
　　[77] 隅（yú）：此处指靠近路边的地方。
　　[78] 唐古：疑即哈绥河，或者叫哈瑞河。今蒙古国后杭爱省的哈努伊河，或者叫哈苏伊河。后文源于西夏的说法不确，应是作者误记。
　　[79] 帐殿：古代帝王出行、休息时以帐幕为行宫，称帐殿。
　　[80] 迨（dài）：等到，达到。
　　[81] 陀（tuó）山：应该是指像长蛇那样高低起伏的土山，不是某座具体的山。陀，即蛇状山岗。
　　[82] 麾（huī）下：古代对将帅的一种尊称。愿意为将帅指挥的旗帜下，后引申为部下之意。
　　[83] 白马湩（dòng）：白色的马奶子。湩，即乳汁。
　　[84] 修时祀：对岁时节令所敬奉的神举行祭祀。祭祀时，主祭者洒白马酒于地，如汉地祭祀时所行奠酒礼。
　　[85] 崦（yān）：本意是关闭山门，后泛指山。这里应指能遮风挡雨的宽广山谷。
　　[86] 毳革：白色老羊皮袄。
　　[87] 岁除日：指农历最后一天，俗称“年三十”，又称“岁除”、“除夕”。
　　[88] 贺正：农历正月初一，祭神祀祖后，外出拜访亲友师长。也称“拜正”、“走春”、“贺岁”。
　　[89] 自王以下，皆衣纯白裘：这就是元史所说的“质孙宴”与“质孙服”。质孙，汉语的意思是一色，就是都穿一色的衣服。所有人都穿一色衣服参加宴会，这样的宴会就叫质孙宴。“衣纯白裘”，就是说都穿白色的皮衣。
　　[90] 晦：旧历大月每月三十日，小月每月二十九日。
　　[91] 春水飞放：春天到某处行猎。契丹、蒙古等民族的可汗，每年春、秋两季，一定要到某水、某山行猎，因名春猎所到之水为春水，秋猎所到之山为秋山。于是，春水、秋山就成为春猎、秋猎的代名词。飞放，就是飞放鹰鹄打猎，即春捺钵的主要活动。
　　[92] 率麾下复会于大牙帐，洒白马湩，什器亦如之：旧历夏四月，蒙古可汗所举行的大祭祀，当是一种古礼。祭祀的目的是拜天。日期当是夏季第一个月（四月）中上旬，不一定就是九日。
　　[93] 仆自始至迨归，游于王庭者凡十阅月：张德辉是丁未（1247）年农历六月，从正定赴外蒙古西库伦（和林）的。戊申（1248）年四月告辞，复回内地。纪行作于1248年六月十五日，前后历时共一年零十余日。“十阅月”是行程，并未计算在内。
　　[94] 燕见：私下会见。
　　[95] 款曲：衷情，殷勤诚挚的心意。
　　[96] 原：推究
　　[97] 好善忘势：此句出自《孟子 尽心上》：“古之贤王，好善而忘势”，意思是说古代的贤明君主喜欢听取善言，不把自己的权势放在心上。
　　[98] 贤于隗者：这是历史上有名的燕昭王设立招贤馆，招致天下贤人的故事。《史记 郭隗传》：燕昭王于燕败之后，卑身厚比以礼贤者。（其师）郭隗谓曰“王必预致士，请先从隗始；况贤于隗者，岂远千里哉！”于是昭王为郭隗改筑宫室，而像老师那样对待他。乐毅、邹衍、剧辛及其他有才能的人纷纷来归附燕国，燕国因此强大起来。这就是“黄金台招贤”的故事。元初忽必烈确有招贤的诚意。
　　[99] 行李：本义是出使的人，今指出门时携带的行李。这里指旅行、旅途。

译文：
　　丁未年（1247年）夏，六月初一，（我）奉（王）召见，北上赶赴（和林）。从镇阳出发，走了两天多，途经中山城。当时，连绵阴雨下个不停。过了一会儿，雨过天晴，向西能望见恒山最高峰。（人们）所说的神锋，耸翠挺拔就像绿色的盖子。各个山峰从我面前经过，历历在目，清晰可数。于是，我回头对同行的人说：“我们这次出行能很快返回来吗？这就是韩退之用精诚打开衡山之云，所呈现的祥瑞之气啊。”
　　第二天，从保塞老城出来，走过徐河桥。向西望见狼山，山崖森立像（竖立的）剑戟，然而葱茏苍翠得仿佛可以盛出水来。不久，路经良门、定兴，到达涿郡。向东望能看见（矗立于）楼桑的蜀国先主（刘备）的庙
　　路经良乡，渡过卢沟桥，就到达燕京。住了十天才出发，向北路过双塔堡、新店驿，进入南口。穿过居庸关，从居庸关北口出来向西走。经过榆林驿、雷家店（今怀来县新保安镇）到达怀来县。县城东南有一座桥，桥中间架有横木，横木上下都是石头。桥的西面有人聚居的村落，而县城外城墙已掩没在荒草间。
　　向西走，从鸡鸣山的南面经过，（山脚下）有个名叫平舆的客栈。山顶上建有寺庙。顺着山的西面向北走，沿着桑干河向上游走，河中有一座石桥。过了桥向西走，就是去德行府（今涿鹿老城）的道路。向北走，路过一个叫定方水的客栈，走过石头梯子，就到达宣德州（今宣化老城）
　　又向西北走，途径沙岭子，到达宣平县驿站。从德胜口（今万全城）出来，就抵达野狐岭下，有一个叫孛（bèi）落的驿站。从这里开始，以北的驿站，都由蒙古部族分别主管，各个驿站都用主管人的名字命名。由野狐岭向上，再向东北走，第一次看见蒙古包、毡车这些东西了。是（蒙人）追逐水草放牧罢了，不再是中原地带的风俗习惯了。
　　不久路过抚州（今张北老城），只看见几近荒芜的城池在那里。向北进入昌州城（今沽源县九连城古城），居民仅一百多户。城中有一座官署，是国王（指元朝开国功臣木华黎次孙速浑察）所建。城中也有粮仓，归昌州盐司管理。州的东面有一个盐池，四围宽广，方圆可达百里，当地人叫它狗泊，因为它的形状像狗的缘故。
　　过了昌州，向北走一百多里，有一道旧的堡垒隐约可见，与山谷连接，堡垒的南面有一座废弃了的小城。向居住在这里的人打听，（那人）说这是前朝所修筑的保障（即金界壕），城内原有戍边者把守。
　　从保障出发，再走四个驿站，开始进入沙丘地带。整个沙丘所占领的地方，没有一块石头、一寸土壤。从远处看，就像高低起伏的丘陵、土山。走到跟前，才发现都是积聚的沙子；（沙丘上）适宜生长的树木，只有榆树和柳树罢了，又都是分散或聚集生长的无用之材。那里的水都含盐碱。
　　总共经过六个驿站才走出沙丘地带，再向西北方向走一站地，就路过鱼儿泊。鱼儿泊有两个湖，四围宽广，可达一百多里。（两湖）中间有道路，直通南北。鱼儿泊东岸有公主行宫。行宫的外墙高有一丈多，占地方圆二里多。中间建有寝殿，夹在两间房子中间，屋后建有中间高、前后低矮的长廊，东西两边又各有一廊。前面耸立着一座可以用来远眺的高楼，登上去（远眺），可以使目力畅快。行宫的东面，有杂居的工匠，差不多已经形成村落。村中有一楼宇，匾额上题着“迎晖”二字。
　　从鱼儿泊西北，走过四个驿站，就有残破的长城遗址，远远望去连绵不断没有尽头，（这）也是前朝修筑的外堡。
　　从外堡再走过十五个驿站，就到达一条河边，（河）的深度和广度约占滹沱河的十分之三。北方话叫“翕陆连”，汉语意思是“驴驹河”。两岸多集中生长着柳树。河水向东流，水势湍急、迅猛。居住在这里的人说，水中有鱼，鱼长三四尺；春、夏和秋天捕鱼，都捕不到，到冬天凿开冰窟窿才能捕到。河边的百姓，蕃（多指蒙族）、汉杂居。有些人家建造了房子，房子都用土覆盖；也有一些人从事种植业，种植麻（应指亚麻）、麦（应指莜麦）罢了。河的北面有一座大山叫窟速吾，汉语意思是黑色。从一舍之地（约三十里）以外的地方远望，（山体）颜色晦暗，像有茂密的树林。走近了看，都是仓黑的石头，大概常有阴霾之气笼罩在它的上面吧。
　　从黑山南面，朝西南方向，走过九个驿站，又到一条河边。河的深度和广度只相当于翕陆连的三分之一。水中鱼的大小与翕陆连中的相当，捕鱼的方法也一样。河水开始向西流，水深流急，很难涉水渡过。蒙语叫“浑独刺”，汉语的意思是“兔儿”。沿着浑独刺河向西，走过一个驿站，有契丹修筑的旧城，方圆可达三里，背对青山，面临河水，从这里河水开始向北流。从旧城向西北走过三个驿站，路过毕里纥都，（这地方）是制做弓箭的匠人们聚集、生活的地方。
　　又走过十一个驿站，路过一个大泽泊，四围宽广约有六七十里，水极其清澈，蒙语叫吾悞竭恼儿。从大泽泊南面向西分出一条道路，进入和林城，（和林）距离大泽泊约有一百多里。大泽泊正西有一座规模较小的旧城，也是契丹人所建筑的。
　　从旧城向西望，土地平坦开阔，大约一百里以外的地方都有山脉。山的北面多生长着松树，河边则生长着绿杨和丛柳罢了，中间的河流就是和林川。居住在这里的人多从事农耕种植业，都引河水灌溉庄稼，偶尔也有菜园出现。当时正是秋天第一个月（农历七月）的下旬，亚麻和莜麦都已经枯黄了。问种田的人原因，回答说已经下过几次霜了。
　　从和林川出发，向西北方向走过一个驿站，路过马头山。居住在那里的人说山上有大马头，所以取名马头山。
　　从马头山北面，转过山湾再向西南走，路过忽兰赤斤（山名，以其形似红耳也），（这里）是奉命服役的人和工匠种植庄稼的地方。有一条河名叫塌米河，用来灌溉。
　　向东北方向走，又经过一个驿站，路过一个石头堆子。石头堆子在驿道旁边，高五尺多，下围周长四十多步。方方正正地在路边，巍然独特地矗立在平地上，形貌甚是奇特高峻；远远地望去好像大石堆的样子，因此命名。
　　从石堆出发，向西南方向走过三个驿站，路过一条名河，名叫唐古河，因为它发源于西夏的缘故。河水也是向东北方向流。河的西面有高峻的山岭，山岭上的石头都像铁一样。山岭北面多生长着松树林，它的南面，（王）的帐殿在那里，是（王）避夏的地方。
　　等到中秋过后才开始启程，向东从驿道行走，路过石堆子，到达忽兰赤斤。向东北走，一路曲折连绵，进入蛇形的小山区。从此边走边停，走不超过三十里，停不超过两宿。所路过的地方没有名山、大川，没有必要全部记下来。
　　到了重阳节九月初九日，王召集部下在大牙帐内聚会，白色的马奶子洒到地上，对岁时节令所敬奉的神灵进行祭祀。所使用的器具都是用桦木做成，不用金银装饰，（这是）崇尚（事物的）本质。
　　十月中旬，才到一处宽阔的山谷避冬。（山谷）林木很茂盛，水都结成坚硬的冰块儿，人们争着储备烧柴和水，来为抵御严寒做准备。衣服，不穿白色的老羊皮，是抵御不了严寒的。食物以羊肉为主，米是很珍贵的。
　　等到除夕那天，就把帐殿搬迁到另一个地方，作为初一庆贺的地方。这天，（王）在帐殿前设宴款待部下，从王到部下都穿纯白色皮衣。三天后，才到大牙帐敬献贺礼。正月最后一天，又向西南方向走。二月中旬，到达忽兰赤斤，再向东走，到达马头山就停止，（因为这里）适合春天打猎的缘故啊。
　　四月初九，（王）率领部下又在大牙帐内聚会，把白马奶洒到地上，器具也和上次一样。每年只有重九日、四月初九日，总共祭祀两次。其余节日则不祭祀。从这天才返回，再由驿道向西南走，前往避夏的地方。大概是到了夏天，就到高寒的地方；到了冬天就到阳光充足、温暖，烧柴和水容易得到的地方避冬。在此之前，则是今天走，明天停留，追逐有水有草的地方，便于放牧牲畜罢了。这种（生活方式）是（这里的）风土所适宜的，（这里的）习俗大概就是这样。
　　我从开刚来到返回，来往于王庭间总共十个多月。每次与（王）私下相见，（王）一定会以礼相待。至于提供帐篷、被褥、衣服、吃的喝的、药品，无一不表达他殷勤诚挚的心意，拳拳爱护关注的诚心可以感知到。自觉年迈无用，凭什么得到（王）如此厚待？推究王的用意，是出于“喜欢听取善言，不把自己的权势放在心上”，为我忠恕之道而专门安排，想要招纳天下贤士。我张德辉哪有能力担当此任？以后一定有比郭隗（自比）更贤能的人来到这里。于是铭记旅行始末，特意详细地记录下来。
　　戊申年（1248年）夏六月十五日，太原张德辉恭谨地记载。
 

　　李富荣　译注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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